北京人期盼的秋天到了。太阳照在槐树叶上,散着金色的光;天空湛蓝,像是谁给它加了层滤镜。这是京城一年中最好的时候,人们的心情似乎也跟着清朗起来。但是,25岁的北京女孩苗苗却心神不宁。季节转换意味着流感病毒盛行,一次小小的感冒就可能导致她的痼疾——多发性硬化症发作。
多发性硬化症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免疫疾病,表现为神经纤维髓鞘脱失。通俗地讲,就是包裹在神经纤维外的一层膜不见了,好像电线外的绝缘塑料脱落了。这种疾病可能导致患者视力模糊、肢体运动障碍、膀胱或直肠功能障碍等,严重的甚至可能导致失明、瘫痪,因此也被称为“死不了的癌症”。
多发性硬化症每发作一次,症状就可能增添一重。目前,在国内市场上,能够降低这种疾病发作频率的药物只有一款:德国医药公司拜耳生产的重组人干扰素β-1b,也叫倍泰龙。它是一种需要终身使用的药物,每年药费约为10万元。这是苗苗和全国成百上千多发性硬化症病友难以承受的开支。
有一个好消息:药进医保了。去年7月,倍泰龙进入国家医保药品目录,并陆续在各省市落地。在北京,自去年9月起,这种药的报销比例达80%,也就是说,患者个人每年仅负担约2万元。
还有一个坏消息:倍泰龙进入医保整整一年,医院依然难觅踪迹,因此苗苗等患者依然要去药店自费购买,一年开销依然是10万元。
7月的一个傍晚,苗苗含泪坐在电脑前,向北京市人社局局长信箱发出一封信:“尊敬的局长,我想请求您的帮助。我是一名多发性硬化症患者,我遇到了一些麻烦……”
遇到麻烦的不仅是北京患者。在内蒙古、甘肃、陕西、江苏等地,病友们同样发现,医院遍寻不着。
药物进得了医保,医院?一款药的“怪现状”,绘出了医保、医院、医生、患者之间纠结、错综的关系网。
“药在眼前,但就是用不上”
9月3日,星期一。苗苗请了半天假,一早赶去安定门附近的全新大药房购买这个月使用的倍泰龙。圆面庞,平刘海,脸上始终带着轻松的微笑,在疾病没有发作的时候,她完全像一个健康阳光的青年。
几年前,还在上大学时,她被诊断出患有多发性硬化症。“有一天,妈妈下班回来敲门,我想去开门,可是发现没法支配自己的腿了。”她说,从那一天开始,她成了病人。最初的治疗手段是大量注射激素,急症消退后,隔天一次注射倍泰龙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。
与疾病相伴这几年,她对看病买药轻车熟路。这天,她拉着一个蓝白相间的药箱,一路穿梭在行人和车流里。药箱里装了六七个冰袋,因为倍泰龙是一种需要低温保存的药剂。
在药店里,她把早晨医生刚刚开的处方交给售货员,这是一个月的药量——15支,每支元。总共元,这个数字她记得很清楚,不用临时做乘法。
“能用支付宝‘花呗’吗?”她问售货员,因为她想尽量使用贷款,节约现金。元是一笔大数目,超过她的月收入。
“不行,只能现金或者刷卡。”售货员回答。
“那就用工行卡吧。”她说,她还没有信用卡。
元从账户上划走了,每一分钱都需要自费,而这只是一个月的药费。“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买药了,没钱就要停药了。”
而这一天,距离倍泰龙纳入北京市医保已经过去一年又两天。
一位名叫宁波的北京患者说:“一年前,听到倍泰龙进医保的消息,有得救、重生的感觉。”她已患病7年,近年来在香港买药。她记得最后一次去时,对那里的医生说:“我们内地的政策下来了,以后就不用再来买药了。”她还曾发愁之前买的药多出来怎么办。
可是,一个月、两个月、三个月……医院寻找倍泰龙:医院没有,医院没有,医院没有,医院没有,医院没有……明明进了医保,医院里找不到。
不少患者被迫停药。在北京一家企业工作的女孩小伍说:“刚刚患病时觉得很简单,如果检查出新病灶就去注射倍泰龙,但后来发现不现实。”她去年刚刚参加工作,和乡下父母年收入加在一起,不过10万元左右,实在无力支付这笔药费。她说:“每年都会做一次核磁检查,发现片子里是花白的,白色就是病灶,而且每年都在增加。我只是感觉记性变差了,脑子变慢了,倒没有大的病症。脑子慢就慢吧,反正我也不求上进。”她像是在说笑,又像是在自我安慰。她说,如果发作了,就去山西农村老家休养,那里安静、空气好。
南医院买不到药,转用中药加针灸替代治疗。她说:“效果肯定不如倍泰龙好,但也只能这样。”
宁波说:“药在眼前,但就是用不上。我知道,我这次要是发作了,肯定得瘫痪。从去年9月到现在,这一年间,你知道有多少人从直立到坐轮椅?!”
“药占比就像一堵墙,把病人和药隔开了”
病人急,医生也急。许贤豪大夫就是其中一位。他已81岁高龄,白发苍苍,医院神经内科坐诊。他说话慢条斯理,虽然笑称自己“普通话非常标准”,但夹带的上海乡音却时不时溜出来。生于年,他幽默地自称“抗战老人”,是否参加过抗战有待考证,但是他大半辈子战斗在医疗一线却毫无疑问。
医院为什么没有倍泰龙?他说,答案很简单,就三个字:药占比。
药占比,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个陌生词语。解释之前,他讲了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。前几天,他照例去病房查房。病房主任私下问他:“这个月扣钱了您知道吗?”
“我不知道啊,钱是我爱人管的。为什么扣钱?”许贤豪不明就里。
“因为药占比超标等原因,医院每个人都扣了几百元。”病房主任告诉他。
回家以后,许贤豪细细一想病房主任这番话,才明白其中深意:“我上个月刚刚给病人开了昂贵的倍泰龙,医院药占比超标的因素之一。”
所谓药占比,医院卖药的钱占整个收入的百分比。国家将降低药占比作为医改的一项重要任务。年国务院印发的《医院综合改革试点的指导意见》明确提出,力争在医院药占比(不含中药饮片)总体降到30%左右。去年发布的北京市《医药分开综合改革实施方案》也同样提出30%的目标。
药占比指标是对医疗机构长期以来“以药养医”的纠偏。过去,医院采购药品后,可以加价出售给患者。医院和医生为了多挣钱,往往倾向于多开药,尤其是利润高的辅助用药,因此形成“以药养医”的局面。中国一度是全球药占比最高的国家。
降低药占比既减轻了患者药费负担,也节约了有限的医保经费。一位医保系统人士说:“在合理的诊疗行为中,药占比本身并不重要,但由于药品耗费太大,所以强化药占比也是一种必要的管理措施。”
然而,一刀切的药占比势必造成“误伤”。不同的疾病类型,药占比本来就有很大差别。苗苗等所患的多发性硬化症就是一例,这种疾病只需要半年做一次核磁检查,此外就是终身服药,药占比接近%。
一旦药占比超标,医院将被管理部门罚款。许贤豪说:“院长说了,‘这钱我从哪里弄?只能从每个医生身上扣’。所以,以后再有病人来,我也不能给他们开倍泰龙了。”
很多医生深有同感。医院的神经内科大夫王越说:“医院乱开药,我想出发点没错,但是30%的数据是怎么来的?在不同的疾病人群里是怎么来的?医院里是怎么来的?现在成了统一的硬指标。超过了就要受罚。”
结果顺理成章:倍泰龙这类药,医院不愿进,医生不愿开。医药界这么形容——“没进医保,用不起;进了医保,用不上。”宁波说:“药占比就像一堵墙,把病人和药隔开了。”
除了药占比,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?苗苗想弄明白。9月3日,在上药房买药之前,她特意医院的药剂科。一位药剂师说:倍泰龙这个药名听着耳生,可能没有。一查电脑,果然没有。这位药剂师解释道:“医院进什么药由药事委员会决定,药剂科并不清楚原因。很可能是厂家产能不足。”
来源:上观新闻
栏目主编:林环 文字编辑:林环 题图来源: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:朱瓅 编辑邮箱:eyes_li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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